聽到三哥的名字，我花了好大力氣才讓自己看上去無動於衷。

好在他三人沒再註意我，依次往月洞門走去。

月湖遠觀並不大，其中有許多達官貴人的宅子，眾人雖知竹洲通仙門，卻不得其法而入，而整個月湖十洲，看上去也沒有半點仙家福地的模樣。

待我從月洞門進去之後，方知何為世外洞天。

入眼處是一片大湖，看上去比東錢湖還要大上幾分，湖中心分散著四個島，湖的東面和西面分別又有三座島嶼，兩座長橋連接三處，卻不與岸邊相通，沿岸種滿花木，其間分布著不少院落，有淡藍道袍的弟子穿梭其中，我見他們多是來到湖邊，有些用法器飛行，有些用輕功越空，剩餘一些弟子，想來是因為道法不夠，在岸邊排隊登竹筏而去。

看島嶼的布局，竟與外面的月湖十洲一樣，只是足足大了十倍不止。在外面，卻是無論如何都尋不到這個地方的，果真是仙家氣派，方能這般化芥子為須彌。

“我們月湖的道袍好看罷。”周樂澤笑著介紹道，“這可是從姑射仙山傳過來的——想來你不知道，我師父崔真人是姑射山煦落仙子同族，如今雖再難尋到仙山蹤跡，但咱們的傳承總是十分正統的。”

我的“師父”也是崔真人門下弟子，對於月湖十洲的歷史，我也不知是該懂還是不該懂，只能含糊稱讚幾句。

崔未晞笑了笑，向我道：“岸邊是弟子居所，湖中十洲是修煉場所，此番是我疏忽，忘記師父他老人家雲游在外，倒叫你白跑一趟了。”

我松了口氣，見不到崔真人是最好了，我忙道：“無妨無妨，我便跟著你們見識一下罷。”

崔未晞答應得很幹脆：“好，我們去雪汀。”

我們一行人有兩個不會法術的，林臨和周樂澤索性陪著我們在岸邊排隊，準備乘竹筏過去。

等候的時候，有不少弟子過來與他們打招呼，崔未晞雖是一副蒼白病弱的模樣，但是諸弟子倒是和周樂澤一般，對他很是尊崇，也不知道他以前法術在身時，是何種模樣。

我這邊怔怔地想，不知不覺已經排到隊伍的最前頭，依舊是周樂澤打頭登上竹筏，待我們都坐穩之後，周樂澤敲了敲竹筏那頭掛著的油燈，道聲“雪汀”，竹筏便悠悠破水而去，平穩駛向東邊的島嶼。

雪汀一如其名，遠觀是雪白一片，我剛登上岸，只覺得一股寒氣撲面而來，周樂澤從湖邊的小竹屋裏取出兩件雪青色鬥篷遞給我和崔未晞，我披上之後，才發覺這鬥篷亦不是凡品，看上去雖薄，卻十分保暖。

林臨深吸一口氣，似是帶著莫大的壓力，沈聲道：“走罷。”

方才遠觀時，只覺得雪汀上一片素白，看不見屋舍，上了岸才知道這裏的房屋也是純白色，光看著便覺得很冷。我們往前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，來到一處涼亭前，涼亭左邊的石山邊，有一個只能容一人穿過的入口，裏面黑漆漆的，看不到是什麽樣子。周樂澤小聲道：“待會兒你在我前頭，進去之後切莫貿然開口。”

我點頭答應著，想必三哥便在這入口之後了。

林臨先一步進去，崔未晞緊隨其後，我跟在崔未晞後面走進去，驀然從極白的地方來到暗處，只覺得周遭漆黑一片，不自覺伸出手往前探，沒想到抓住了一片衣袖。

“小心腳下。”崔未晞道。

我點了點頭，道：“多謝。”

轉而自己又楞住，緣何我對這般親昵的舉動十分習慣？想到了這一層，手上的衣袖變得燙手起來，好在我們往下走了一小會兒，前面便透出光亮，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放了手。

崔未晞從頭到尾沒有回頭，似未放在心上，倒像是我多想了一般。

光亮的來源也是雪地，我們出了隧道，來到一處冰湖邊，頭頂是一大片透明的冰塊，外面的光這才透到地底來。

湖中心坐著一個白衣散發的人，他佝僂著腰，雙手雙腳上綁著的鎖鏈延伸到湖邊的巖壁上——那鎖鏈竟比我的胳膊還要粗。

這……便是我的三哥麽？

我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，周樂澤忙拉住我，沖我猛搖頭。

我明白他的意思，但那是我三哥啊，是為了我，如今被禁錮在地底的三哥！

崔未晞也沖我搖了搖頭，我只能站在原地，看著他緩緩走到冰上，去到了三哥的面前，然後單膝跪地，伸手理了理三哥的頭發，低聲說了幾句話，三哥這才擡起頭，然後回過身來。

那是一張極為瘦削的臉，面容枯好，嘴唇幹裂，與夢境中意氣風發的三哥判若兩人。他陰郁地看了我們一眼，然後回頭面向崔未晞，點了點頭。

崔未晞這才沖我們招了招手。

我在冰面上亦步亦趨地跟著周樂澤，感覺走了很久很久，才來到了三哥面前，離得近了，我看得更加清楚，三哥的眼中沒有光，只有無盡的沈寂，感覺不到他絲毫的生機。

林臨和周樂澤一左一右握起三哥的手，淡淡的光華中，有絲絲靈氣順著三哥的手臂往他心口而去，如同石沈大海，三哥沒有任何反應。

崔未晞與我盤腿坐在三哥面前，我有很多話想說，卻不知該如何說起，也不能當著他們的面說。

過了好一會兒，林臨和周樂澤收回手，他倆都對著崔未晞搖了搖頭，我看向崔未晞，他眉頭皺了一瞬，然後柔聲開口道：“雪喬，你發現今天我身邊多了一位小娘子麽？”

三哥未擡眼。

“她也是十七歲，姓江。”崔未晞繼續道。

三哥肩膀顫了顫，擡起了頭，有些茫然地看著我，看他這般模樣，我眼睛一酸，強忍著眼淚，沖他笑了笑。

三哥怔然看了我片刻，啞聲開口，道：“是小妹回來了麽？”

這次未等崔未晞開口，我猛點頭，道：“是我！是我回來了！”

見到三哥眼中這一點光，我絕不肯輕易放過，一邊思索著出去後如何圓回來，一邊握住三哥的手，半真半假道：“閻王說我死期未到，讓我借屍還魂了。”

三哥笑了笑，道：“未晞，你找的人很像，我差點就當真了。”

崔未晞沈默地看著三哥，沒有說話。

周樂澤疑惑地看向我，又看了看崔未晞，滿眼的疑惑。

林臨道：“沒有騙你，方才在月洞門前，冰湛劍出鞘了，她確實是借屍還魂。”

三哥楞神片刻，眼中忽然漫上血色，林臨大驚，道：“你們快退！”

說罷，雙手結印，一道雪青色符咒憑空出現，被他一掌打入三哥的眉心，三哥失神了一刻，歪身倒向了一邊，我忙過去接住他，將他緩緩放在冰上，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想法，我回過頭去，對上林臨和周樂澤的驚訝，淡定道：“崔侍郎收留我，正不知該如何感謝，既然我有些像這位道長的妹妹，不如我幫你們喚醒他的神智罷？”

周樂澤一個大喘氣，道：“原來你方才是裝的啊！我差點以為你真是雪喬師兄的妹妹借屍還魂了，那我豈不是沒了嫂嫂！”

崔未晞道：“自是我和江小娘子約好的，今日來是試試，既然有效，日後就要多麻煩江小娘子了。”

我默默消化著崔未晞的順水推舟之舉，含笑點頭，心裏卻疑惑萬分，難道帶我來月湖，甚至是來這雪洞，真的是他計劃好給三哥治病的麽？

會不會是……他已然察覺了我的身份？

一直到離開月湖十洲，我依然不能確定，實在是我已經記不得以前的自己是怎樣的性格，但是知州女兒，想來是大家閨秀，與我如今行事應該大不相同才對，何況肉身已換，我還有周樂澤這樣一個“熟人”作保，崔未晞應當不會對我起疑心罷？

我偷偷看向崔未晞，他默默掀著馬車窗簾看外面，不知道在想什麽。

我們很快便回到了崔府，下車之後，我竟然沒有見到史素靈，往常她都是要來門口迎接崔未晞的，怎麽今日這般反常？我想起早上出發時崔未晞的態度，似乎與他平日裏溫文爾雅的模樣也不一樣，莫非是鬧矛盾了？

崔未晞下車之後，囑咐我和周樂澤好好休息，轉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。

周樂澤喃喃道：“我感覺今天有些不一樣。”

“史小娘子不在。”我道。

周樂澤恍然道：“原來如此，許是她出去還未回來罷。”

“嗯。”我含糊答應著，準備回自己的住處。

周樂澤叫住我，遲疑道：“你不是那個江小娘子罷？”

我笑道：“你不信我便罷了，難不成還不信你大哥，他會不知道我是誰？”

周樂澤這才放松下來，道：“是了，你們從小一起長大，大哥斷斷不會容忍別人占據你的身體的。”

我垂眸暗道，若是江葵還活著，周樂涯自不會允許別人奪舍的，可是江葵已經死了啊，生死之事，便是仙門中人，也毫無他法。

“你回去好好休息罷，過兩天去四明山辯學，若是有空，我帶你過去見識見識。”周樂澤道。

我想了想，最近暫時也沒有別的頭緒，便答應了下來。

接下來的兩天，我都沒有見到史素靈，終於在辯學前一晚，我忍不住問佳音，這才知道那日我們出發去月湖十洲後，史素靈便搬出了府。

我了然道：“原來是鬧了脾氣。”

佳音冷笑道：“自然不是，幫她搬東西的都是崔侍郎的人，她是被趕出了府。”

我不解道：“前幾日還好好的，為何要趕她走？”

佳音認真看著我，道：“侍郎一貫是個好脾氣，但是好脾氣不代表沒底線，能讓他這般不留情面，史小娘子必然是做了侍郎不能原諒的事。”

我想來想去，也想不到短短幾天，史素靈能做什麽“不能原諒的事”，索性不再去想，左右與我也無多大關系。

這幾日呆下來，我對如今的境況也有了一些了解。

四明山辯學是明州傳統，如今以朱熹為首的理學之士對韓侂胄頗有不滿，數次上書彈劾韓侂胄，而韓侂胄有意讓官家將程朱理學定為偽學，儒家自是軒然一片，崔未晞便是在這樣的情形下，要去說服那些書生。

可韓侂胄是個實實在在的權臣，朝中異己皆為之所迫害，崔未晞朗朗君子，為何會支持他？

“以前我家小娘子在的時候，我也曾經問過她。”聽到我的話，佳音道，“然後我家小娘子說，朝中的事十分覆雜，很多事情都有兩面，也有很多事，便是官家也阻止不了。在洪流之中，唯有順勢而下，才能借力打力，拯救大宋。我雖不懂太多道理，但是崔侍郎的為人我是知道的，想來他如今便是這樣的處境。”

我楞神，這是我曾經說過的話麽？

佳音為我蓋好被子，道：“小娘子別想了，早些睡罷，明日要很早便出發呢。”

我點了點頭，仔細想了想，覺得佳音說的在理，或許我順著以前的想法去看，才能夠真正理解崔未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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